遇唐琴至德丙申九霄環佩之幸
李祥霆
2003 年夏,唐琴至德丙申(西元756年)皇家所制之[九霄環佩]驚現北京嘉德拍賣會,以總價三百四十多萬人民幣被何作如先生競得,當時稱為歷來最古之琴的最高 值價而令舉世矚目,激醒社會上良琴收藏意識。以至當年11月嘉德在推出同時期同為皇家之制的[大聖遺音],雖然底板上部有顯著的較長裂痕,卻終以890萬 元人民幣拍出,琴壇為之震驚。以此推想,何先生所競得的[九霄環佩]今日其價值當遠在[大聖遺音]之上,令人不得不服何先生在競得之後回答記者之問時 說:“太便宜了”之氣度和見地。
現在世界上可以確信為唐代的古琴不超過20張,多在大博 物館或國家單位,其中名為[九霄環佩]者四張,一在北京故宮博物院,一在中國歷史博物館,一在遼寧省博物館,一在何作如先生手上。雖尺寸各有不同但形制則 完全一致。故宮博物院[九霄環佩]腹內刻有[開元癸醜三年斫]的年款,但開元三年乃乙卯(西元715年),而非癸醜,癸醜為西元713年,這一年是唐玄宗 李隆基登基後之先天二年壬子(713年)。當年又改元為開元元年,因此[開元三年]之[三]或為原用墨書之[元]字,因年深日久字跡不清導致誤刻。筆者尚 無機會察看此琴腹款,不知確否如此,如[三]字確非[元]之誤認,則系偽款。
歷史博物館之[九霄環佩]腹款已不可辨,1980年前後我與吳景略師一起去看,反復觀察並得以按彈,卻實在無法看清楚腹內之款。而遼寧博物館之[九霄環佩]尚未發現有年款。四者相比,開元元年及至德丙申[九霄環佩]更為可貴。
現 知有至德丙申款之唐琴有三:一為何先生所得,另一為北京故宮博物院之[大聖遺音],再以即王士驤先生藏2003年11月在北京嘉德拍賣會上被人競拍之[大 聖遺音]。有趣的的是再次在嘉德現身的至德丙申琴,琴名不同形制卻完全相同,而故宮的至德丙申[大聖遺音]與王世襄先生所藏過得至德丙申[大聖遺音]卻名 同而形不同。由唐至今時過1294年,戰亂災荒無法計數,竟能有至德丙申唐琴三張同時存世,不亦人間奇跡!
至德丙申是唐玄宗李隆基第三子即皇帝位時的建元之年,即位建元之年竟有3張琴傳於今日,應當為皇家慶典而制成批之琴,才能有三張之多僥倖存於今。
以此看來,故宮博物院之開元元年之[九霄環佩]亦應是李隆基在先天三年癸醜改開元時慶典之製品。
至 德丙申[九霄環佩]舊藏于上海吳金祥家。筆者在中央音樂學院做學生時,曾偶聽吳景略先生提過一兩次,但並未有任何評語及說明。在2003年夏拍賣前的預展 時,我的學生瑞士大使周鐸勉先生打電話要我同去觀賞,並蒙展方特允,從展櫃中取出,由我按彈。甫一落指,音入心脾,松透、蒼古、潤朗、雄沉、超乎想像,令 人愛不釋手,欲罷不能,喜形於色,興奮不已,讚不絕口。恰北京晚報文藝部主任在場,第二天見諸其報。又多日,香港琴人張慶崇君電話相告此琴以三百四十余萬 為何先生競得,而另兩家相競者一為上海博物館,一為香港名醫。
2004年夏,張慶崇君忽 然來電話告我,何先生攜琴至上海邀請眾琴家相聚賞琴,希望到會,並客氣地表示往返機票及在上海期間食宿皆負責招待。但其時恰逢我在7月23日、29日在倫 敦亞洲藝術節有兩場演出(每次為半場節目),8月7日在南京文化藝術中,8月12日在北京中山公園音樂堂個人獨奏音樂會,無法應何先生之邀,只好請張慶崇 君代為致謝致歉,同時亦因不能再度賞寶琴而為之遺憾。
至9月下旬,忽接張慶崇君電話,告 訴我至德丙申[九霄環佩]到京,我如果有興趣,可以送來我家欣賞。意外之喜稱謝同時約定時間。第二天下午三點,張君攜琴前來。褪下琴囊,置於琴桌,有舊友 重逢之感,琴已換成鋼絲尼龍弦,定常規之標準音高。略一按彈,其一二三弦宏松、潤透、雄偉、深厚異常,音量強勁遠高於所見過古代良琴,四弦七徽以下,與一 二三弦音質相同,六徽以上則明顯減低,五六七弦則如常見之古代中等音質琴之音量,但整個琴音仍令人神馳,揮弦不已、欲罷不能。彈至四點多,漸覺四弦七徽以 上音質明顯改善,已與一二三弦相一致,五弦七徽以下與一二三四弦音質相當。至五點鐘,則一至五弦上中下至三標準音質音量皆趨一致,而六七弦七徽以下已成松 透、深厚、潤朗之境。至六點鐘,六七弦高音音質也變得松透潤朗,相較之下,散音及泛音稍感不足。筆者怕是自己之主觀錯覺,一再問張慶崇君感覺如何,他也明 確表示同感,兩人皆興奮不已。六點半許,張先生告辭,講明天何作如先生設晚宴相邀,此琴放在我處再彈一晚,明日攜去歸還即是。我忙說:[不可!此琴極端寶 貴,我擔待不起,請即帶還。]
第二天晚宴,何先生還請了斫琴名家王鵬,我的國畫老師潘素老師之女張傳彩,畫家邊先生,北美琴社社長王菲等多位。宴罷,何先生又邀至怡清泉茶藝館貴賓室,品他帶來的珍貴的百年普洱茶。
此 地石地面,硬質牆壁及頂棚,毫不吸音,在硬木桌上放好[九霄環佩],略一按彈,奇音頓起,先彈一曲[梅花三弄],之後分弦細品,則不但一至五弦勝於前一天 在我處,六七兩弦五徽以下音質皆與一二三四五弦相當,再彈《流水》、《酒狂》、《欸乃》。愈彈其音愈佳,不止音質絕妙,音量也甚宏大,尤其低音之厚重雄 偉,則明顯超過我彈過的古今良琴。再後,作即興演奏及即興吟唱,此琴的音質音量皆能隨心所欲。古典即興皆能充分展現神情意境氣勢心魄。舉座讚歎,何先生尤 為喜形於色。夜深,賓主盡歡作別。
其後,是月初,在深圳廣州兩次由何先生安排文人之聚,我得再以此[九霄環佩]展示古代經典之曲及即興之奏之吟唱,聽者反應亦如在京之時。
正 是面向社會公開展示此唐代寶琴第一次是2004年11月24日在[金庸先生泉州文化之旅]的日程中,在福建泉州大酒店的會議廳舉行的[李祥霆琴簫音樂 會]。此番[泉州文化之旅],當地為金庸一行(何先生為成員之一特地攜[九霄環佩]前來,本人也榮為成員之一)安排有三場不同演出,一場為古老的[梨園 戲],一場為[福建提線木偶],皆精彩之極。第三場的古琴音樂會在同一地點,其會議廳為厚地毯軟牆壁,頂棚也是吸音類材料,其廳大約百平米,搭一約二尺高 小台,未用擴音器。前一半節目為《流水》、《廣陵散》等經典古曲,後一般為來賓出題題詩,即興演奏及即興吟唱。演出受到熱烈歡迎,結束後坐在最後排的一些 年輕記者前來看琴,略有對話。相問之下,他們說並未覺得琴的音量小,又一次證明此琴的威力。
第二次公開永磁[九霄環佩]是2004年12約8日,在浙江湖州市紀念元代名人趙孟頫誕辰750周年的文人雅聚上的[李祥霆琴簫音樂會]。此次曲目及形式與泉州之行相同,但會場大了近四倍,故用了擴音器,所幸音色音質得到了充分的保證,亦在聽者中產生了強烈影響。
第 三次是廣東新縣國恩寺方丈升座大典開幕,第一項即我用九霄環佩彈《普庵咒》。國恩寺乃佛家禪宗六祖慧能出家所在,此大典有中國佛協及國內各界及當地各界知 名人士出席及廣場上超過萬人的信眾共同參與之盛舉,何先生特地攜琴及琴桌前來。會場主席臺在露天,用一個話筒,但音質未減,音量充分,六祖弘法在唐,此時 以唐琴彈佛家之曲意義非凡,反響甚大。
至2005年春,4月14日,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 召開[2005可持續發展國際論壇]會議,何先生與會,又特地帶來[九霄環佩]供我在此會議邀我所作的《李祥霆古琴經典及命題即興音樂會》之用。會議廳極 大可坐數百人,故用擴音,音質並未受損,音量亦恰當,包括荷蘭公主在內的約近百名與會者反映強烈。
此 次在談此琴,又有新展現的奇特之處:一至四弦五徽的高音區音質音量竟然明顯強于、厚於第八度的九徽之處,更為美妙有感染力。天下所有絃樂器高音區要比第八 度的音色明亮而窄小,這是樂器原理的普遍現象,而此番[九霄環佩]竟然超出樂器原理樂器規律,實在是令人驚歎的神奇之寶。
5 月14日,何先生又來京為我在北海乾隆皇帝讀書之園[靜心齋]的[古琴之夜——李祥霆琴簫音樂會]帶來了他的國寶級神品[九霄環佩]。初夏靜夜山上高亭撫 神奇之琴,山下軒中來賓傾聽,聽者中多為國內外各界重量級精英。用唐代寶琴向他們展示中國第一名曲《流水》;現存世界上最古老的樂譜《幽蘭》;現存世界上 最古老的樂曲《廣陵散》;於皇家歷史名園,實乃作為中國琴人之至高之幸。
之後,應香港明 報月刊主編兼明報出版社總經理潘耀明之邀作為特邀嘉賓,為9月11日在香港舉行的[世界華文旅遊文學獎]頒獎典禮,以唐琴[九霄環佩]演奏《梅花三弄》、 《酒狂》、《流水》,8月17日應邀在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舉行了[李祥霆琴簫獨奏音樂會]再次以至德丙申[九霄環佩]感動了聽者,此兩次演出何先生 都一如既往,奉琴以成,更可一記筆者深心之謝。
9月18日中秋之夜,在北京故宮太和廣場舉行的[太和邀月]大型中秋晚會,何先生又抱琴飛來,我演奏了中國第一名曲《流水》。
演 奏前,有田青先生隆重說明此琴此曲之重要意義。晚會為香港鳳凰衛視與北京故宮博物院聯合主辦,今年為其院慶八十年,而太和廣場又是抗日戰爭勝利後在此接受 日本投降儀式之地,鳳凰衛事已作實況錄影(已在9月24日播出)則至德丙申[九霄環佩]又為更廣大的人群呈現古代文明創下了紀錄。甚奇者當日陰天,但在准 備《流水》演奏時,月亮白雲中漸現,演奏結束時,田青先生特別點出,亦為上千在場者所見證。
我 有此幸實是歷史少有之遇。世上唐琴不足二十張,我有幸彈過其中十張:汪孟舒舊藏春雷;北京故宮博物院之[玉玲瓏]、[飛泉];北京歷史博物館之[九霄環 佩];臺北故宮博物院之[萬壑松濤]、[春雷];中國藝術藝術研究院之[枯木龍吟];天津高仲均先生藏[老龍吟];中央音樂學院之[太古遺音]及何先生之 [九霄環佩]。其中六張音韻極佳,其餘四張音韻或類普通明代琴或更下,而六張音韻極佳者,何先生之琴為最。尤可歎者,其餘五張音韻極佳者,兩張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兩張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已不許再為人所觸碰。高仲均先生之琴,他健在時已不是外人輕易可見,今日更不可能為琴人在公開演出中呈現於世。從此角度看,何先生之[九霄環佩]如果當時成為上海博物館藏品,則只能供人們到上海時,在開館之日,隔著玻璃一觀。如果被另外藏者買去,幾乎可以斷言也是不可能的如何先生這樣將此琴為我所有重要演出之用,已在展示於人類社會,成為中華文明之高之重的證明,成為人類精神文明的、活的組成部分。以天下常理,如此貴重的國寶級文物在任何收藏家手裡都是不可輕易示人的,更不可能再三再四以至更多次借人公開演奏之用。我曾以琴人身份四次向所認識的唐琴藏家懇求一見,遭兩位婉拒,另兩位只賜一面之緣,便不敢再求。今我有此曠古未有之幸,皆在於何作如先生為至德丙申[九霄環佩]之主人。為什麼何先生能有此奇心奇舉?反復思考,忽有所悟:唯有有思想、有文化、有財富,方可如此,三者缺一不可。
2005年9月28日
本文原載臺北市立國樂團《北市國樂》2005年12月號